清明(5)_万人嫌阴郁受重生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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清明(5)

  赴宴的那日是个阴天,我掀起车帘一角,仔细端详天色,怕待会下雨,地砖上溅起的水珠弄脏衣服。

  良吉坐在我身边,不错眼地盯着我的衣服看,“春少爷,你这身衣服真好看。”

  我赞同地点点头,的确好看,制衣坊的老板送来时,我都愣了下,没想到对方手艺如此高超。这件衣裳的下摆在夜色下会有暗光浮动,如微星萤火。

  今日林重檀不在太学,我便没有跟他一起出门,自己坐马车去荣府。因为是第一次参加太子私宴,我心跳得很快,总有些担心自己会在宴会上丢人。

  到了荣府门口,我发现赴宴的宾客不能带小厮,都是独身进去,只能给了良吉一锭银子,让他找个地方去吃饭,等宴会散了再过来。

  荣府高门显赫,府邸远比三叔的府邸大,进门的影壁足有两人高。我提着礼物由荣府下人引着进去,一路穿廊过院,廊下的灯笼已经点明,遥遥望去,如仙子玉臂袖缎。

  “公子,当心脚下。”荣府下人提醒道。

  我跨过门槛,终于到达今日设宴的地点,这是荣府一处的别院,院子灯火通明,衬得昏暗天色越发失色。

  今夜赴宴的人想是不少,案桌一直排到门口,靠着外面的院子。我本以为我应该是坐门口,哪知道那个下人却一路引我到厅堂的前面。

  我数了下,我这个位置离主位不过差四个座位。

  “是否是弄错了?我好像不是坐这里的。”我喊住准备离开的荣府下人。

  荣府下人问我:“阁下是林春笛林公子吗?”

  “是。”

  “那小的就没有弄错,林公子的位置的确在这里。”

  荣府下人离开后,我仍然有些不敢信自己可以坐这么前面。我左右环顾,因时辰还早,未有太多人来,我站在这里有些突兀,便想着先坐下。

  坐下没多久,宴会的客人三两个地来,不一会,荣府的大少爷,也就是太子的表哥荣琛到了。

  他进来后招呼起宾客,看到我时,脚步略顿,仿佛在想我是谁。我连忙站起来拱手行礼,“草民林春笛见过太常寺少卿大人。”

  去年开春,荣琛受封太常寺少卿,掌礼乐、郊庙等事。

  荣琛对我笑了笑,“原来是你,一年多未见,你变化不少。”

  身边没有良吉,也没有林重檀,我有些不知该怎么办,只能抿着唇也对他笑了下。

  荣琛眼神似乎有瞬间的变化,但又好似没有,他让我不必拘束,好生坐下。

  荣琛到了后,其余宾客也到得七七八八,太子和林重檀都还没有来。到场的宾客有些我认识,但也只是知道对方名字家世,平日并未有说过话,有些则是我见都没见过。

  我想林重檀快些来,最好能坐我旁边,但我知道这是不可能的,荣琛对面的那个位置是空的,想来就是留给林重檀的。

  又过了一刻钟的时间,太子到了,宾客皆从位置起身,向太子行礼。

  太子今日穿了正红色的五爪蟒袍,他仿佛刚从宫里出来,进来时脚步生风,一把扯下身上披风丢给身后随从。

  “荣琛,人到齐了吗?”他对自己的表哥直呼其名,而荣琛像是早已习惯,站起来迎他。

  “只差你和檀生,姨母这会子才肯放你出宫?”荣琛说。

  “是啊,宫中乏味,母后若是无聊,就该抓紧时间与父皇再生一个,整日寻孤做甚。”

  我位置靠前,依稀能听清他们的对话。听到太子这样说话,我忙低下头,心想这个太子果然性子乖张,这种话都敢当众说出口。

  太子落座后,全场鸦雀无声。太子巡视全场,手指轻轻拍了两下,“诸位皆是孤请来的客人,还望各位宾至如归,尽情享乐。”

  “谢殿下。”众人异口同声道。

  我随着人群坐下,只见荣琛轻拍手掌,衣香髻影的荣府丫鬟鱼贯而入,将饭菜茶点妥善放好。美食在前,我开始有些饿了,见丝竹声已响,周围人都开始动筷,我也拿起筷子。

  吃了点东西垫肚子后,我忽地听到喧哗声。闻声望去,发现原来是林重檀到了。他才刚走进来,众人的目光皆移到他身上,连弹琴的乐姬也因看林重檀,而弹错了一个音。

  因为这个音,林重檀脚步一顿,乐姬秀丽的脸瞬间泛起薄红,连忙低头,却接二连三弹错几个音。

  坐于上首的太子挑起眼睛,轻笑道:“好你个林檀生,你这是一进来就准备上演曲有误,檀郎顾?”

  林重檀对太子行礼,“殿下说笑,我哪有这个本事。”

  他在太子旁边入座,我几次偷偷看他,他都没有往我这边看,像是根本没注意到我。酒过三巡,我开始觉得无聊,觉得太子私宴似乎也没什么意思。

  一旁倏然有人凑近。

  “你是哪个府的?怎么从来没见过你?”那人锦衣羽冠,端着酒杯。我连忙回他,说我三叔是工部尚书,我叫林春笛。

  “林春笛?就是那个写了《金钗客》的林春笛?”他听到我名字,顿时眼睛更亮,伸手来拉我,“好弟弟,我一直想认识你,没想到在这里碰到你。”

  我不习惯他的熟稔,想躲开他,可他拉着我不放,还要与我饮酒。我推辞不了,只能勉强喝了一杯。

  正在我头疼怎么甩开那人时,聂文乐不知从哪里冒了出来,原来他今晚也参加了私宴。他一把扣住那人手臂,“原少爷怎么在这里躲着,快跟我去喝酒。”

  “我这不是在喝酒吗?”那位原少爷不肯走,还问我最近有没有新词。

  我们三个人挤在一块,也许动静过大,被上首的太子注意到。

  “那是林春笛?”

  我听到太子的声音,当即转头往向上首,见太子目光看向这边,便放下酒杯,站起行礼,“草民林春笛见过太子。”

  太子说:“林春笛,孤前段日子偶尔听到了你写的一首诗,写得不错。孤记得你很早之前还考太学的倒数第一,怎么进步这么快?”

  我低头回答:“谢殿下夸赞,草民……草民愚笨,深知笨鸟先飞的道理,日夜学习,不敢怠慢,才略有长进,但与太学诸位优秀学子相比,草民还是相差甚远。”

  “你跟檀生一样,都太谦虚。来,你做到孤身边来。”

  太子这番话,让所有人都看向我。我不习惯被众人这样看着,袖下的手不禁蜷缩起。

  “怎么?不想到孤身边来?”太子又道。

  我忙摇头,“不、不是。”

  荣琛身旁的申王府小侯爷冷不丁开口,“他就是檀生的那个旁系弟弟?怎么跟檀生长得一点都不像?”

  “你都说是旁系的,怎么会像?”荣琛回他。

  小侯爷托腮盯着我,“这位弟弟看上去很怕皇表兄,身体一直在抖呢。”

  我心里越发紧张,几乎屏住呼吸走到太子面前。他以眼神示意我坐下,我从未离太子这么近,甚至能闻到他身上的龙涎香。离得近了,我也才发现原来太子的眼珠并不是纯正的黑色,隐隐有着泛着茶色。

  太子盯着我看,仿佛觉得有趣,明明是初春乍暖还寒之际,我手心却被汗水弄湿。

  待太子移开视线与旁人说话,我偷偷拿手帕擦汗,又往林重檀那边看了一眼。

  林重檀居然正看着我,不过待接触到我的目光,又转开脸。

  “今夜光有曲乐歌酒,未免单调俗气,林春笛,你诗写得好,不如你现场吟诗一首?”太子倏然对我说。

  我哑然片刻,才小声说:“现在吗?”

  “对啊,就以宴会为题,作一首。”太子含笑看我。

  我手指不自觉缠在一起,心里飞快地闪过自己曾经写的诗句,好像没有能拿得出手的。

  宴会……宴会为题,林重檀前几日写的一首就是宴会为题,我还没有把那首给别人看。

  片刻后,我把林重檀写的那首诗念出来,随着我的声音,宴会上的丝竹声渐小,身着清凉的舞姬在大鼓上跳胡旋舞,旋转越来越快,最后如濒死之鸟软在鼓上。

  “好!”太子鼓起掌来,其余人也跟着鼓掌。我从未被人这样追捧过,恍惚间,竟真以为是自己写的诗受到众人喜欢,不禁露出一抹笑。

  而笑容刚出,太子的下一句话便让我脸色转白。

  “檀生,为何你写的诗会从你弟弟口中念出?”

  林檀生还没说话,旁边的小侯爷也开了口,“是啊,这不是檀生写的《春夜宴》吗?”

  这首诗原来已经被人知道了吗?

  我咬了下舌尖,想找补一二时,聂文乐的声音插.了进来,“这诗怎么会是林重檀写的?我早先就看到林春笛在纸上写这首诗了。”

  聂文乐在说什么?

  他什么时候看过我在纸上写这首诗了?

  “哦?”太子尾音上扬,“难不成是檀生拿了林春笛的诗说自己写的?林春笛,是不是檀生拿了你写的诗?”

  “草民、草民……”我不知该说什么。

  太子垂眸扯了下唇,“好吧,就算檀生厚颜无耻拿了你写的诗,孤让你现场作诗,你怎么把之前写好的拿出来?这可是在欺骗孤,你可知道欺骗孤的代价是什么?”

  我立刻跪下,“草民不敢,求殿下宽恕。”

  “那孤给你一个将功补过的机会,你再做一首以宴会为题,一炷香时间为限,来人,拿笔墨纸砚过来。”

  太子一声吩咐,我面前迅速摆上小几、笔墨纸砚。我拿起毛笔,大脑在此时一片空白,写下一个字,又将那个字划掉。

  慌乱之际,我只能将自己原先写的诗誊在宣纸上。太子本来还笑着的脸一点点沉下去,他嫌弃地看着纸上的诗句,道:“什么东西。”

  一句出,满堂静。

  所有人都知道我把太子惹生气了。

  我再度跪到地上,结结巴巴求太子宽恕,说自己无能愚笨。我说了一堆,太子迟迟没有说话,在近乎死寂的情况下,我不知怎的,竟抬起头偷偷看向太子。

  这一看,才发现太子居然是笑着的,但这个笑,是讥讽的笑、嘲讽的笑、觉我不自量力的笑。

  “孤实在没想到你胆子这么大,在孤面前一而再再而三地撒谎,你仔细说说,你那些广为传颂的诗词文章有一个字是你自己写的吗?”他抬手捏住我下巴,后半句极轻,只有我和他两人能听到,“卖肉的小婊.子。”

  说完,太子松开手,极尽嫌弃地拿过丝帕将碰过我的手指擦干净。

  “林春笛,你先前那些诗句文章真的是自己写的吗?”荣琛走过来,看到宣纸上的诗后也问我。

  我张开嘴,却发不出声音,仿佛有人掐住我的喉咙。

  “不要问了,他不会承认了,檀生也太可怜了,养了个家贼,每逢檀生写出什么东西,都被他抢走。檀生顾及情面,不往外声张,这厮倒好,越发变本加利,在殿下面前都敢把檀生写的诗说成自己的。太学什么时候容得下这种欺世盗名之辈?”

  小侯爷站起来,冷眼指责我。

  随着他的话,众人看我的目光皆变。先前与我搭话的原少爷立即道:“什么?竟然偷拿别人写的东西吗?亏我还想与他结交。”

  我一张脸完全失去血色,那些人看我好像是在看混入宴会的老鼠、癞.蛤丨蟆。

  “居然是这种人吗?看外表看不出来啊。”

  “林重檀也太可怜,怎么会碰上一个这样的人。”

  “他脸皮也太厚了,竟然还敢来参加殿下的宴会,还在殿下面前撒谎。”

  “太学应该把他赶出去。”

  “不仅要赶出去,还不许他考取功名,谁知道他到时候考功名是不是也偷用别人的心血。”

  “读圣贤书,行龌蹉事,卑矣。”

  ……

  无数声音挤入我耳中,我不敢看那些人的眼神,茫然失措下,我将求救目光投向林重檀。

  林重檀跟众人一样看着我,但那双惯来美丽的双眸在此刻冷漠疏离。明明前夜他还抱着我,轻啄我的耳垂,还将我的脚握在手中。

  我不喜欢他总是握我脚,可他喜欢,兴致来了,还逼我踩他。我羞耻地将脸埋在被子里,没一会,又要扭过头看他。

  “不要、不要亲……”我想把脚抽回来,他却顺着足背吻上足踝。我原先不知足踝也能那么敏感,连让人抽回脚的力气都没了。

  为什么他现在那么冷漠地看着我?

  他也……也像那些人一样觉得我很无耻吗?

  不对,他这样是正常的,我本来就不该拿他的作品当成自己的作品。

  “把他丢出去,脏眼。”太子像是既不愿意再看我一眼,厌恶地吩咐旁边人。

  束公公立刻带人捉住我,我试图自己走,可他们硬是拉扯我往外走。他们脚步走得飞快,我一时没踩稳,就摔倒地上。

  我摔的正前方有人,我被束公公等人拉起来,才发现前面的人是聂文乐。

  聂文乐面无表情地看着我,无声说了两字——

  “活该。”

  我被丢出了荣府,像被扫把赶出去的老鼠一样。街上人看到我被丢出来,不少人驻足打量。我从地上爬起,抱住双臂,低头快速往外跑。

  不要看我!

  不要看我了!

  求求你们,不要再看着我了!

  我被当众丢出荣府的事情,明日一定会在太学传遍,也许还会在京城传遍,三叔会知道,远在姑苏的父亲也会知道。

  怎么办?

  我该怎么办?

  我脑子里乱糟糟的,都不知道自己走到什么地方,春雷震响,雨水纷飞,我踩着湿漉漉的青石砖,不知寒冷,不知避雨,眼前一下是林重檀冷漠的眼神,一下是众人嫌恶的目光。

  恍惚间,我好像听到有人喊我。

  谁?谁在喊我?

  “林春笛。”

  突然有人拦住了我的去路,我不敢抬头,想绕过那个人,可原来不是一个人拦住我,是好几个人。那几个人捉住我,逼我把头抬起来。

  我才看清眼前的人是许久没见的段心亭。

  段心亭撑着竹伞,姣好的面容上挂着关心的神情,“林春笛,你怎么这么狼狈?”

  我眼睫被雨水打湿,眨一下,便有水珠滚下来。眼睛好疼,我想擦下眼睛,可他们抓着我的手。

  “在我面前还露出这般楚楚可怜的样子,真是了不起,不过林春笛,你再惺惺作态,今日也该结束了。檀生哥哥说了——”段心亭凑近我,明明雨声很大,我偏偏听清他的后半句话,“只有你身败名裂地死了,林家二少爷这个位置才真正属于他。”

  “推他下去。”

  “是。”

  “等等,那个桥是雀桥?算了,赶紧推,免得被人看见。”

  “是。”

  原来碧瑶湖的湖水这么冷,我不会凫水,挣扎了几下,身体越发往水底沉,脑海里在此刻再度闪过林重檀的脸。

  他说:“春悄悄,夜迢迢。碧云天共楚宫遥。梦魂惯得无拘检,又踏杨花过谢桥。”

  他说:“昨夜和今日算我先欠着。”

  他说我身败名裂地死了,林家二少爷这个位置才真正属于他。

  水不断往我口鼻灌,我难受地想哭,可没人会可怜我,会救我。胡乱挣扎间,我把腰间的荷包扯烂,里面的印章掉了出来。

  那是林重檀给我刻的印章。

  我看着印章往水底沉,本能地伸手去捞,终究捞个空。愣怔一瞬后,我缓缓阖上眼,任由身体沉底。

  良吉,对不起,我食言了,我不能陪你去京城郊外玩了。若你回到姑苏,每年中秋前两日,帮我点一炷香。

  若……父亲、母亲他们不同意,便算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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