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3、《生根》(一)

  听到厂里这个要求,谢兰生手捏着剧本,说他得想想。厂里并未再逼迫他,放他离开了,只是临了又劝一句:“兰生啊,别想太多,能上片子就是好事”。

  谢兰生说他知道的,而后走回自己寝室,从床板下拎出一个带红鲤鱼的铁脸盆,放在地上。铁脸盆在水泥地上栽歪几圈才站住了,发出一阵刺耳声响。谢兰生点了根烟,用牙咬着,微微眯起一双眼睛,隔着青白的烟雾,把他写的《乱世儿女》一个字儿一个字儿又细细地看了一遍。

  看完,他一只手拿着剧本,一只手捏着香烟,凑上剧本的一个角,把剧本给点燃了。火苗儿终于蹿起,谢兰生用右手又扇了扇,左手变换角度,让整沓纸都烧起来,接着把它扔进盆里,垂眸看着。

  火光烈烈,映着他还年轻的脸。

  几分钟后,他的故事化作灰烬。

  对在学习的厂长的长途电话,谢兰生说,他不接受“执行导演”,希望厂里能信赖他,让《乱世儿女》冲击销量。对方听完,沉默了。几秒钟后,为不开罪上面领导——就是池中鹤的舅舅,关厂长道:“潇湘支持青年导演,但青年导演的号召力比较有限,会让各省产生顾虑,让潇湘厂卖不掉本可以卖掉的拷贝数。”对于厂长本人来说,“不开罪领导”永远比一部电影更加重要。一部电影只是电影,而“开罪领导”后患无穷。

  双方实在是说不拢,最后,谢兰生极不舍地道:“关厂长,我刚刚又反思了下,觉得,自己可能太自大了。既然各省的电影局都不相信青年导演,那可能,青年导演在技巧上确实得再提高提高,在这方面各电影局的领导们是有经验的。《乱世儿女》就算借着大导演的名义卖了,最后成品质量太差也得不到预期效果,不仅影响我自己的名声,也影响池导的名声。我想放弃这个机会,再磨练磨练。”他这意思十分明显,如果必须加池中鹤,他就不拍《乱世儿女》了。

  得到最终答案,厂长并未就此让步,最后暂时就这样了。

  对关厂长来说,他要是没加成名字,让谢兰生自己拍了,他就必须承担责任——他摆不平,束手无策,办事不利。但要连谢兰生也没拍成,他就可以交差了。在这阶段,他已经说了所有能说的话、做了所有能做的事,谢兰生软硬不吃,是谢兰生的问题。谢兰生是分配来的,他总不能把人开了,不让上片就已经是最严重的惩罚了。

  至于那个《乱世儿女》,就还是按照原先思路随便找人拍完算了,不给厂子冲销量了。

  他当厂长四五年,上下打太极,是如此地圆滑世故。

  谢兰生本来以为厂子会让他把剧本直接拿给池中鹤拍,谁知竟然没了后续,看来对面的几个人也还是要一点脸的。

  …………

  《乱世儿女》突然没了,谢兰生也有些闹心。

  自从他做副导演的《财运亨通》进入后期,他就开始寻片子了,至此正好三个月整。好不容易拿到一个没人要的《乱世儿女》,想故事,改剧本,最后却因池中鹤想据为己有而夭折了。

  只要回想起来那句“让池中鹤当总导演,你当执行导演”,谢兰生就恶心反胃,仿佛嗅到粗糙舌头在口腔中闷久了的酸腐气息。

  没法子,再继续寻好机会吧。

  然而,人要倒霉起来喝凉水都塞牙,还没等到打起精神,谢兰生又听说了个让他无比震惊的消息:他进厂后所参与的唯一一部片子《财运亨通》三个多月前就被毙了,不能上,而彼时他们正在深圳热火朝天地拍摄着!是张富贵这代厂长看完文件后忘说了,现在片子做完了才一拍脑门想起来了!据说,几个月前,因为政策有些变化,电影事业管理局又重新审了所有剧本,结果是,潇湘厂的两个项目包括李贤《财运亨通》被叫停了,而张富贵这代厂长稀里糊涂地忘讲了。

  谢兰生是真的没话讲。

  张富贵那小老头儿幸亏不是正厂长。这还不如正厂长呢,这种大事都能忘了。据说当时,张富贵在推进另部片子卖拷贝的事儿,想第二天再说这个,然而年纪毕竟大了,睡完一觉就忘光了。

  谢兰生一边抱怨,一边跟正导演李贤和另个副导演张庆被叫到了厂长办公室。

  张富贵的身材不高,有些胖,腹部尤其胖,撑得衬衣都收紧了,肚脐眼的那颗扣子被两边的布料撕扯着,看起来危危险险的。

  他看了看李贤,问:“李贤,你母亲的身体还好吗?”

  李贤说:“刚化疗完,挺虚弱的。”

  “嗯。”张富贵把胖手一抬,“桌子上有一份文件,你们看看吧。”

  三人凑上,发现这份公文上面清楚写着:《财运亨通》停止拍摄,整个剧组立即解散,回长沙。

  看完,李贤道:“怎么现在才说这事儿?”语气里也带着埋怨。

  张富贵却不以为意,他转过身,看着窗外的院落,说,“李贤,张庆,兰生,我眼看着就退休了,这也是我能为你们做的最后一件事了。”

  “???”谢兰生懵了。

  张富贵的声音又响起:“你们对于《财运亨通》有很大的创作热情,我看在眼里。你们剧组夜以继日地改剧本、筹备、拍摄。李贤、张庆很久都没如此兴奋了,兰生刚来,对自己的处女作有很大期待。过几天我跟上头沟通沟通,可能会有一些转机……毕竟片子已经出来了,厂里花了很大精力。领导根据实际情况可能会放咱们一马。”

  谢兰生:“!!!”

  到这里他终于明白了。

  张富贵代厂长,从未忘记“叫停”的事。

  他是故意不执行的!

  他明年就正式退休了,也没什么仕途走了,于是他把部责任都揽在了自己身上,说是因为他忘通知才导致了片子出来,进退维谷,看电影局能否根据实际情况让电影上了。现在生米煮成熟饭,电影局的大领导们也并非是无人情,给通过了也未可知。

  整个厂子的人都说富贵厂长一向软弱,没有手段没有魄力,在潇湘厂几十年了还只是个副厂长,然而,谢兰生想,只有他们几人知道,张副厂长在退休年曾迸发过如此英勇,没有执行“上头”命令,当睁眼瞎,只为护住两部片子。张富贵,在69岁的这一年,忽然间就叛逆了一回。

  谢兰生深吸一口气,看向窗外。太阳挂在光秃秃的枝丫之上,给一切都涂上一层稀薄白光。

  李贤明显也很震惊,他们几人道歉、感谢,最后走出了办公室。

  未来究竟会如何呢。

  张富贵的最后英勇所换来的结果是,各退一步。据说,审查影片时,审片室中里里外外坐了六个部门的人,包括省委、省政府、广电局、文-化-部、计委、民政部,还有潇湘的厂领导,黑压压的。审片进行了一整天,从上午九点到晚上九点,李贤还有另个导演最后嗓子都说哑了,然后,作为平衡,对潇湘厂的这两部本来应该被叫停却阴差阳错做出来了的电影,六大部委毙了一个,就是李贤的《财运亨通》,过了一个,不过提了很多意见让那导演进行修改。同时,严肃批评了张富贵。

  对这结果,张富贵是想到了的。他用他的“抗命不从”保住了其中一部,并未部折戟沉沙。

  可谢兰生十分茫然。

  他想,毕业以后,整整两年,他都做了什么事呢?

  哦。第一年在等待分配,第二年先当副导演,然而片子无法上映,接着又想当正导演,最后搞到玉石俱焚。整整两年,什么东西都没出来,他大概是在走背运。

  他还剩下几个两年?二十个?三十个?灵蛇在握,却仿佛被遗弃在荒原。

  接连发生的意外像两根尖刺扎进心里,又快又深,让他很疼。而那些刺就算拔了,空的创口也是冰凉。他连着几天浑浑噩噩,跟谁说话都没劲儿,只觉周围男男女女老老少少大大小小高高低低各种声音糅在一块混乱不堪无从分辨,时间仿佛都凝滞了。

  在空茫和迷惑当中,谢兰生又再次想到摄影班的孙凤毛了。他之前就听人说了,孙凤毛在“自己拍片”。

  自己拍。

  他又记起自己一直在挂念的那个剧本了。

  如果他也“自己拍片”,便不必再受人控制。

  人一辈子就几十年,而电影要终生学习。他不愿意再荒废了,他想要做喜欢的事——尽可能多地拍片子。

  …………

  谢兰生乘火车回了一趟北京,住在学校大门旁边专利局的招待所里,一铺10元。

  他又把孙凤毛约出来吃爆肚,打听如何才能自己拍电影。

  孙凤毛人十分热情,他告诉谢兰生:“咱们自己拍完片子可以试着买个厂标!跟16家国营厂买!拍之前也可以试试!”

  谢兰生说:“咱们采用社会资本,买标感觉不太靠谱。再说了,我这片子买不到的。”

  “哦……”孙凤毛说,“那就送到国外参赛!只要内容能打动人,会有公司来买版权,在国外播,咱们就能收回成本。但是拿到版权费后,你需要把版权收入拿出来给投资的人。你找一些肯出资的,自己拍摄还有制作,说好如果能卖版权就按份额分配收益。你听说过投资这词吗?买股票也是投资,它可能赔钱也可能赚钱。”

  在拍摄了《财运亨通》后,谢兰生也懂“投资”了,他皱皱眉,问孙凤毛:“国外公司能花30万买咱们的电影版权?”这简直是天文数字。

  孙凤毛道:“人家都是按国买的。你卖给英国,挣一份钱;卖给法国,再挣一份钱;卖给日本,又有一笔钱。你想,世界上有多少国家?再说了,30万人民币,6万美元,人家才不觉得多呢。我打听过,有些国外公司甚至会花百万美元买版权呢。”

  谢兰生似懂非懂,点点头。

  孙凤毛又说:“走这条路,就不用在厂里上班,也不需要拿厂标了,更不需要接受审查。”

  谢兰生低低地“唔”了一声儿,内心天平开始倾斜。

  …………

  再回潇湘,谢兰生听同事们说,他不在的这三四天市里来了一位领导,这位领导在开会时问起“北电”的毕业生现在在被如何培养,关厂长的秘书则回答:“大学毕业还很年轻,只能暂时做副导演,怎么也得锻炼五年才能真正承担重任。”

  “……”听到这事,谢兰生的脑子一麻。

  像有黄蜂爬进耳朵,不是一只,而是一群,许多翅膀上下扇动发出嗡嗡的声音。

  五年!!

  谢兰生也弄不明白潇湘是在分配前的谈话里就打算好了骗自己了,说能上片,只为扣下一个北电的毕业生,还是因为《乱世儿女》才决定了这个“五年”的,比如,为不开罪省里领导毫不犹豫牺牲了他。

  不管哪种都很恶心。

  去他妈的锻炼五年,谢兰生想:太几把憋屈了,老子不干了。

  老子、不、干、了。

  他受够了。

  再锻炼五年时间,他就毕业七年整了,还是不能拍他自己真正想要拍的故事。何况,五年后是什么情形也都是未知数——厂标一年只有一两个,真的可以给到他吗?电影本质上不就是写书加上拍照吗,怎么只有大导演们才有资格进行创作呢?

  算了,他想,去他妈的执行导演,去他妈的副导演,去他妈的18条修改,去他妈的不能上映。

  爱怎么样就怎么样吧,先爽再说,一切后果他都认了,再说未必会非常惨。他的故事不想等了,他要去拍他的剧本。

  下定决定的谢兰生不再迷惘不再犹豫,他一边上班,一边跟富有的亲朋好友都谈了“投资”的事儿。

  只是进展并不顺利。这时候,富足家庭叫“万元户”,有一万存款的意思,二三十万是一笔巨款,可拍电影就是要这么多钱。他认识些下海的人,也认识些炒股的人,然而,虽然经商稳赚不赔,股市只涨不跌,这一群人一夜暴富还用上了“大哥大”,对于出资拍摄电影却都避之唯恐不及,根本不信谢兰生。

  谢兰生问孙凤毛他是如何拿到投资的,孙凤毛说:我有一个香港亲戚,他很喜欢我的剧本。

  香港亲戚……

  谢兰生没香港亲戚。

  他对香港一切印象都来自于录像厅。1985年开始,叫录像厅的“好东西”遍布城市大街小巷,男人们爱坐在里头看香港的警匪电影。刚兴起时画质很差,录像带来源于翻拍,从一两家传到别家,画面会晃,十分模糊,可后来就不是了,录像都是有门路的从深圳给带回来的。

  谢兰生便是在那些漆黑晦暗烟雾缭绕又每一处都弥散着汗臭味和尿骚味的录像厅中看完了w导演的《英雄本色》《英雄本色2》《喋血双雄》《纵横四海》等等电影。在谢兰生的头脑中,东方之珠香港是个灯红酒绿纸醉金迷、各大帮派分地而治、警察黑帮日夜火并、百姓天天目睹枪战的地方。

  香港离他太远了。

  他只能找周围的人。

  他偷偷想,又偷偷干,觉得焦急,又觉得刺激。

  他生在首都长在首都,他正在南方图谋不轨。

  到三月,在谢兰生一筹莫展时,“投资”突然有了转机。

  谢兰生的一位长辈手里握着十万块钱却不知道如何处置,日日夜夜心惊肉跳。亲戚本是黑龙江省宣传口的一个处长,80年去了深圳工作。他利用在改开以后实行的价格双轨制,还有自己在黑龙省多年积攒下的人脉,从深圳批发新闻纸再转卖给东北报社,一下赚了十万块钱,被吓坏了,不敢干了,可十万块已经来了,在口袋里滚烫滚烫。要知道,倒买倒卖是违法的,这个叫作“投机倒把”,82年以后还被严打,被认为是破坏经济,“五金大王”“电器大王”这个大王那个大王还曾经被国通缉,虽然后来又放宽了,八大王也平反了,然而罪名还在那儿,亲戚根本不敢用钱,何况他是“倒爷”里面最严重的官员“官倒”,前年还在严肃整顿。

  谢兰生听了,用单位的电话联系,劝说:“您把十万投资进来,我拍完片再还回去,这笔钱就有由头了,是投资的……嗯嗯,回报。咱也不说是要拍片,咱们就说做买卖用。如果电影卖出版权了,我先归还投资部分,剩余利润再五五分……您看这样可不可以?”

  他把事实都说了,让对方选择。亲戚想了想,觉得这样下去十万肯定永远动不了了,能洗一遍就是一遍,洗完不管什么由头都比“倒卖”要好得多,真打水漂就打水漂了。于是双方写了欠条——谢兰生在湖南摆摊儿,如果赚了就分给他。金额那栏数字很小,而实际上是十万整。谢兰生又保证出事绝不泄露资金来源,会说是从香港借的。

  谢兰生的胆子很大,觉得自己拍片、卖片,参加一些中小影展,不会被人给发现的。至于亲戚那一边儿,不敢吱声,更没事了。

  谢兰生没想到的是,签完“借款”的条子后,那位亲戚越想越爽,又拉来了一位倒爷。对方也要投资电影,也是十万块。

  一下有了20万块,谢兰生非常兴奋。

  他算过了,省省的话,25万就能拍完《生根》,而成本会主要用于买胶片和冲洗胶片。“拍电影”的门槛太高,买菲林和冲洗菲林就要至少二三十万。

  他想,80%都搞定了,5万块很容易凑齐。

  …………

  然而偏偏事与愿违。

  最后的这5万块钱无论如何凑不出来。两个倒爷都不认识别的倒爷,束手无策,而正经挣钱的亲戚们都觉得他巨不靠谱。母亲对他不好好在国企上班却总想着偷鸡摸狗异常愤怒,只是苦于抓不住他。

  他心烦到睡不着觉。

  一点一滴时间过去,转眼到了三月下旬。

  厂里有了一个参观“好莱坞”的绝佳机会。谁都想去公费旅游,最后,大学毕业、会英文的谢兰生被填进名单,给领导当备用翻译。他将会跟潇湘厂的几位领导和大导演一道儿到la考察学习。

  虽然只是兼职翻译,谢兰生也十分珍惜。

  湖南长沙到洛杉矶根本没有直飞航班,北京到洛杉矶也没有,他们一行十几个人前后经过三次转机才降落在天使之城。

  这个地方一边是大海,一边是沙漠,矛盾,却美,几乎永远阳光明媚。

  他们看了几个公司,学了一些拍摄技巧,逛景点、买东西,到离开的前个晚上又走进了一家赌场。

  la最大的一家赌场。

  有一些人见识过了,没来,另一些人则十分好奇,拉着翻译和谢兰生一起看看这在国内绝不可能明目张胆存在着的腐朽堕落。

  进赌场后大家散开,自己逛,自己玩儿。

  谢兰生在赌桌中间来来回回穿梭了阵,发现基本是“21点”。从录像厅的香港片他早知道它的规则,不过亲眼看到人玩还是感觉不大一样。

  一台桌子旁站着的荷官是个华裔青年,五官英俊,十分扎眼,最漂亮的是一双眼,黑漆漆的,深潭一般。他穿着荷官的西装,谢兰生是头回见到有中国人能把西装前胸那儿撑得鼓起的。

  谢兰生总觉得荷官的模样儿十分眼熟,想了半天想起来了——他特别像刚在欧洲拿了华人首个影帝的莘野。谢兰生在刚开始时觉得这人就是莘野,毕竟对方真住在la,后又感觉不大可能,因为莘野的继父是非常有名的oldney,本人也是十分顺遂,怎么可能来当荷官,二人应该只是相似。何况莘野在电影里演的是个乡村青年,也看不出本来样子,太容易被认错了,可能,看着像的反而不是他,看着不像的反而是他。

  感觉到了直勾勾的两道目光,荷官抬眸,上下打量他了一番。

  谢兰生把视线收回。

  十分钟后,他站在了老虎机前。

  这玩意儿十分简单,塞美金的现钞进去,再拍按钮,就可以了,屏幕上头所有东西都会自己动起来的。谢兰生也觉得自己好不容易才来一趟,应该顺手经历经历。21点他不敢玩,老虎机却是没问题的。

  谢兰生手摸摸内兜,摸出一张100美元,他赶紧放回去,再摸,这回摸出的才是1美元。

  他刚才看了,这些老虎机的最小金额是50美分一次,最大金额是50美元一次,差着100倍呢,50美元他不敢玩,50美分还是可以的,试试嘛,就当一次人生体验了。要知道,他每个月部收入加在一起才只有250,人民币。

  不过,就在谢兰生把1美金塞进去时,他的手指突然停住了。

  等等……

  人人都说他这样的赌博新手运气会好,是真的吗?

  鬼使神差,他看向了几米之外角落里的那台机器。

  没人,空的,一次五十。

  要是能中最高的200倍,就会有一万美元了……五万人民币。

  宿命般的一个数字。

  谢兰生的两道目光紧紧钉在它的上面。

  他总共能打上四次。

  200美元,1000人民币,这是他的部积蓄。他虽然已工作一年,吃厂里的,住厂里的,可往返了几次北京,也并没有攒下多少。这次来美国参访访问,以防万一,他带在身上了。

  这200美元,要打水漂吗?

  他告诉他自己冷静,别发神经。赢200倍的概率太小,砰砰按几下,1000就没了,太傻逼了。

  可是,万一……呢?万一真的,赌博新手运气好呢?

  机子静静立在那儿,让谢兰生心痒痒的,手也痒痒的,好像有道什么钩子正轻轻地勾着自己。他想起了北欧神话勾引水手的塞壬来——她用歌声吸引水手,让他们统统葬身大海。

  倾尽一切,孤注一掷,这两个词让谢兰生有些上头、有些发晕。

  他身上文艺青年的那股子血又沸腾了。

  当导演的,都对“命运”情有独钟。他想,也许,今天这家赌场就是自己人生真正的开端呢?他走投无路、几近绝望,他付出所有,拼死挣扎,接着命运垂青于他,从此一切柳暗花明。电影里面都是这样的,主角们在没希望的时候创造出了奇迹,峰回路转。

  他不想要留下遗憾,即使只是多年以后“万一当年赌赢了呢”的呢喃。

  他不愿错过任何机会。

  嗨,反正只是200美金,1000人民币。

  与5万比杯水车薪,留下来也没有屁用。

  就这样吧,不管了,他妈的。

  谢兰生浑身僵硬地坐在了角落的凳子上。他手指发抖,把200美金塞了进去,而后,不允许再后悔一般,“哐”地一声拍下按钮,心砰砰跳,一下一下撞击咽喉,生疼生疼的。

  屏幕闪过缤纷的光,数字7和其他图案绕着轴承飞速旋转。这老虎机是“777”,一共三栏,各自旋转,如果都停在“7”上,就是大奖。

  什么都没,输了,扣50。

  第二把第三把,又被分别扣了50。

  再来一把就玩完了……谢兰山又按下按钮。

  他并不知游戏规则,只能等机器给他结果。

  第一个转出来的是樱桃,第二个是别的东西,第三个出来的又是樱桃。

  谢兰生想结束了,谁知机子告诉他说两个樱桃是赢双倍,他的本金变成了150。

  这么神奇吗……

  他继续玩儿,一会儿输点,一会儿赢点,一会儿不输不赢。那二百块居然还挺他妈能撑,始终在50到150间晃荡。

  而在赌场中心区域,趁着一局的间歇,一高大的华裔青年挤到莘野的身边,说:“yves,看那边儿……那个赌鬼破衣烂鞋,却好舍得打老虎机。打最大的,50一次,呵呵……”

  莘野抬眼:“这些人早没救儿了。”

  他接了部香港导演关于“赌神”的商业片,不过,为了观察现实当中所谓“赌神”的模样儿,他弄了个荷官兼职。荷官的活没多难做,各大赌场经常招聘,莘野皮相好气质好,根本不费吹灰之力。

  也不知道按了多久,谢兰生都有些麻木了,也困了,眼皮耷拉着,思绪逐渐地飘远了。

  直到他被一阵刺耳的响铃声吓到跳起来!!

  屏幕上,庆祝画面色彩缤纷。而正中间,三个连着的“7”扩大,又缩回,再扩大,再缩回,那响铃声大到离谱,谢兰生的耳膜直跳,周围一些赌徒、游客也被动静吸引过来。

  谢兰生的双拳紧握,没忍住,大叫起来。

  一些东西如同火球将要冲出他的咽喉,他压不住,只能这样大吼几声,让他心脏里的热气稍微散去那么几缕。

  “啊!!”他状若癫狂,转过身,跟身后的一个老黑结结实实来了个bighug。

  放开老黑,他又挨个拥抱别人,而后抽出吐出来的ticket,看了一眼金额—一万usd。他高高举起ticket,大叫着,在人群中挤来挤去,用最快的速度一路跑向cashier。途中撞到好几个人,他都大笑着,转个圈儿,跳舞似的,道歉,继续跑,最后一下扑在柜台上,应该很疼,可他仿佛浑然不觉。

  莘野看着,觉得赌鬼不可理喻。

  丑态百出,整个人生部指望便是这种意外之财。

  莘野收眸,不再看了,他的身体挺拔笔直,眼神却是懒洋洋的,继续发牌以及坐庄。

  没过多久,莘野就被人换班了。他脱下了西装外套,提在手里,又扯散了领带结,解开最上一颗扣子,走出赌场。

  在通往停车场的一条小巷中,他又看到那个赌鬼,就在几个赌场保安旁边。

  赌鬼正在上蹿下跳,张牙舞爪。他注视着某个地方,一会儿向左弓步,两只胳膊齐刷刷地伸向左边,一会儿向右弓步,两只胳膊齐刷刷地伸向右边,很神经。

  莘野走过去,终于知道赌鬼是在干什么了。

  他面前有三只野猫,他正做出各种夸张的动作,让大野猫都看他、注意到他,当野猫的视线焦点。

  很兴奋的样子。

  莘野:“………………”

  赢了一万,至于么。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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